河湟社火中的“大头罗汉戏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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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7-11 13:29

“大头罗汉戏柳翠”是河湟社火表演中一个独具特色的节目。由一人头戴面具,手持拂尘或牦牛尾,扮演罗汉,表演憨态可掬,富有情趣;另一人身穿彩裙,手拿彩扇,扮演柳翠,表演俏皮大方,潇洒风流。其表演风格古拙粗犷,既不同于戏曲,也不同于一般的社火、秧歌。

如今的大部分社火表演,要么干脆没有“大头罗汉”这个角色;要么“大头罗汉”作为“杂身子”之一出场,跟“妄编”“货郎”“卖膏药”“张公背老婆”等角色一起“打外圈”;要么直接把“大头罗汉”改成一个群舞,用流行歌曲进行伴奏……这种“与时俱进”的演法,使得“大头罗汉戏柳翠”这个古老节目在今天的社火中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在过去和今天为数不多的社火表演中,“大头罗汉戏柳翠”是演出顺序排在舞龙、舞狮、“八仙”之后的一个单独表演的重头戏。在这个诙谐、风趣、热闹的节目中,两个演员用短短十几分钟的表演,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表现出来。

表演开始,身穿黑色僧衣、脚踏僧鞋的“大头罗汉”在锣、鼓、镲钹的伴奏中率先出场。只见他步履缓慢地来到场地中央,躺倒在地,以舞蹈语言表现僧人起床、扫地、洗脸、泼水、拜佛、小憩(在太阳底下晒肚子)等一系列活动。随后,身穿绣袄、彩裙,脚踏绣花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翠踩着碎步上场了。柳翠一般不戴面具,装扮跟社火中的“小唱”差不多。也有个别社火队,柳翠也戴大头面具,不过是做成小女孩的样子,也很可爱。柳翠上场先是四下观瞧,看见了优哉游哉的罗汉,于是就上前戏耍、逗弄他。起初,罗汉还颇有几分羞涩。但随着柳翠的不停挑逗、撩拨,罗汉终于爬起身来追逐柳翠。此时,表演进入高潮。二人在追逐戏耍过程中的扭、摆、追、拉、扑、抱等一系列夸张、滑稽的动作,引得观众哈哈大笑,喝彩不止。表演最后,罗汉用手中的道具——拂尘或牦牛尾,搌一下柳翠的头,表示完成对她的“度化”,然后一同下场。

表演过程中,有几个精彩的细节。罗汉起床后,会抽出腰间的拂尘或牦牛尾,转着圈地表演扫地。这时,配合他表演的“哑巴”会用一只镲钹装满细土端上来,代表一盆水。随后,洗完脸的罗汉要表演泼水了。只见他端起镲钹,就把里面的细土向人群中扬起来。观众在看见罗汉端起镲钹的时候,就已在一片嬉笑尖叫声中向后退去。如果躲闪不及,就会落得个灰头土脸。笔者小时候在湟源农村看社火,最感兴趣的就是“大头罗汉戏柳翠”里罗汉扬细土这个环节。每次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被扬了一头一脖子的土,还没处说理去。现在农村的社火演出地点基本都在干净平整的村广场,所以这一环节已基本消失。而且向人群中扬细土的表演,现在看来也确实有点不文明,弄不好还可能引起纠纷。所以现在有些社火队在表演时用鞭炮皮来代替细土,也有用红枣、桂圆、核桃等干果代替的,观众纷纷上前争抢,气氛一下子达到顶点。

在罗汉起身扑抱柳翠时,在他们的一扑一闪中,罗汉会跑起来,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叩一个等身长头。这在社火表演中有讲究,叫“拜四门”。舞龙、舞狮、舞牛、“大头罗汉”等表演,都要拜四门,一来表示拜会四方土地、山神,表达娱神的敬意;二来表示对四面的观众都一视同仁。在罗汉追扑柳翠时,有时场上活泼的“哑巴”们也会参与进来,要么和柳翠一起戏耍罗汉,要么和罗汉一起围堵柳翠,共同把演出推向高潮。

河湟社火中除舞龙、舞狮、舞牛、鞑子摔跤等以外,几乎每一个节目都有脍炙人口的小调演唱或妙语连珠的贯口、说词,而唯独“大头罗汉戏柳翠”是一出只有两个人表演的哑剧(个别社火队也有两对、四对演员同时表演)。再加上锣、鼓、镲钹的伴奏又相对单调,容易让观众在寒冷的冬日里失去耐心,所以要吸引住观众,就需要演员使出浑身解数来。“大头罗汉戏柳翠”的表演很“吃功”。因为节奏时快时慢,所以演起来是个体力活儿。笔者曾见过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演员扮演罗汉。表演过程中,他一点儿也不偷懒。虽然每一次跪拜下去,都需要旁边的人搀扶才能站起来,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拜四门”,毕恭毕敬地完成演出。后来笔者问他,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跪下去,意思到了不就行了吗?这位老演员郑重地说:“社火是神事。我扮的是‘身子’(即神祇),不敢糊弄。”

在过去,村子里过年耍社火的开销,全靠火神会的会头们挨家挨户上门收取“胭粉钱”。由于经费有限,很多表演所需的道具都要人们自己动手制作。“大头罗汉”戴的面具也不例外。罗汉面具的制作过程,青海方言叫“括”。先从土质坚硬的地方挖来一块大胡墼,由心灵手巧的把式将胡墼削整成罗汉大头的外形,再用刀刻上五官。然后就把涂满浆糊的纸一层又一层地糊在胡墼上。为使其牢固,还要放上一些麻。等糊上去的纸壳干透了,再敲碎胡墼,把碎土掏出来,一个纸壳面具就成型了。然后用颜料画上五官,涂上胭脂,一个活灵活现的罗汉面具就做成了。

这种因陋就简制作的罗汉面具又圆又大,但不像今天购买的面具可以直接套在头上,而是需要挂在头上,表演的过程中特别容易掉下来。于是人们又别出心裁,在面具里面横插一根木棍,演员在表演时需要咬住那根木棍,用以固定面具。这无疑又增加了表演的难度。

“大头罗汉”这个角色在中国有着相当久远的历史。《旧唐书·音乐志》记载:“上元佳节,百戏之雅驯者,莫如南十番,其余装演大头和尚。”到了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有跳“大头和尚”的记载,《西湖老人繁盛录》里记载了傀儡戏“耍和尚”,周密的《武林旧事》“舞队”条下也记了“耍和尚”。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中所列第一项和曲院本中有“月明法曲”。据考证,“和曲”即“合曲”,演出于“队舞”“杂剧”之前,仅仅是乐器的演奏,或加上合唱,歌者不演,演者不用宾白,只是装扮人物配合情节舞蹈而已。可见其表演形式与今天社火中“大头罗汉戏柳翠”没有台词,仅靠动作的表演形式已基本无二。

元代剧作家李寿卿编写了一部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主要讲述了南海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柳枝因偶染微尘,被罚往人间,沦为风尘女子名叫柳翠。后经月明罗汉三次点化,柳翠在睡梦中被引到阎神处,使其看破生死幻情,重回仙班。这部杂剧的主题思想是宣传佛教的“度脱”观念,以戏剧的形式宣扬佛教轮回果报观念。

那么李寿卿是怎么把出家人月明和尚与风尘女子柳翠联系在一起的呢?其实,“度柳翠”的故事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最早在宋朝张邦畿《侍儿小名录拾遗》一书中以“红莲与至聪”的故事出现。红莲是一个美女,至聪禅师是一位得道高僧。后来经过不断发展和衍变,逐渐形成了“柳翠与月明”“红莲与柳翠”“红莲与五戒”等故事。

柳翠与“月明”这两个名字更是具有相当丰富的象征意义。柳翠一词是风尘女子的代名词。唐代许尧佐的传奇《柳氏传》中,韩翃作《章台柳》一诗用以感慨他所爱的风尘女子柳氏被人夺去后的无奈。此后,“章台柳”便被用来专指风尘女子之类的人物。而“月明”最早见于一首禅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李寿卿在《月明和尚度柳翠》中写道:“这月明曾碾破银河万里空,这和尚曾击响金陵半夜钟,端的个洗碧落露华浓。”正是对“月明”象征佛法普照人间的最好诠释。

明代嘉靖年间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中记载:“相传绍兴间柳宣教者,尹临安。履任之日,水月寺僧玉通不赴庭参,宣教憾之,计遣风尘女子吴红莲,诡以迷道,诣寺投宿,诱之……已而询知京尹所赚也,惭怩而死,恚曰:‘吾必坏汝门风。’宣教寻亡,而遗腹产柳翠……既而家事零落,流寓临安,居抱剑营……如晦乃以化缘诣柳翠……柳翠言下大悟……从所度也。”故事大意就是:南宋绍兴年间,修行五十二年的玉通和尚,怠慢了临安府尹柳宣教。于是柳设下“美人计”,派风尘女子吴红莲引诱玉通和尚。玉通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而破了戒体。后来,玉通投胎为柳宣教的女儿,沦落为妓,以败坏柳家门风。柳翠虽然沦落为妓,但好佛法,造柳翠桥、凿柳翠井,后被月明和尚度成佛。

这是最早将红莲故事与柳翠故事相结合的民间传说,仅是红莲与玉通、柳翠与月明两世因果故事的雏形。后来,明朝大才子徐渭以一出杂剧《玉禅师翠乡一梦》,正式将这个民间传说完整细致地呈现出来,对于红莲如何设计诱惑玉通破戒进行详细描述,也增加了“玉通和尚骂红莲”的故事情节。而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则将《玉禅师翠乡一梦》的情节完全照搬,以话本小说的形式将红莲与玉通、柳翠与月明的故事讲述出来,使得“度柳翠”的故事更加生动完整。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的李声振在《百戏竹枝词·大头和尚》中写道:“色色空空两洒然,好于面具逗红莲。大千柳翠寻常见,谁证前身明月禅。”并注释:“大头和尚即明月僧度柳翠事,人带(戴)大面具扮演之”。乾隆时期被誉为“蜀中三才子”之一的李调元,在他的戏剧评论《剧话》中记载:“月明度柳翠剧……今所演,盖 《武林旧事》所载元夕舞队之‘耍和尚’也。”据《中国古代舞蹈史话》记载,宋代的“耍大头”与元、明、清流传的“大头和尚”是一脉相承,说明大头和尚舞那时已盛兴。

如果要追溯“大头罗汉戏柳翠”的题材源头,恐怕就得从佛教中去寻找了。鸠摩罗什所译《维摩诘经·佛道品》第八中说:“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这条偈语的意思是,菩萨有时还会变化后专门勾引那些好色之人,先以色欲勾住他们的心,然后再令他们证悟菩提道。

不过,憨厚淳朴的村民们才不会去这样细细考究,他们有自己口口相传的故事。过去看社火时,笔者问过不少老人“大头罗汉戏柳翠”的由来。老人们要么不知道,要么就说过去有个庄子叫柳沟,柳沟里的一棵老柳树修炼成精后变成一个女的,就是柳翠。柳沟附近有座庙,庙里苦修的和尚就是大头罗汉。这个柳翠是个妖精么,就去庙里调戏和尚,和尚把持不住坏了道行……

据笔者查阅文献资料,“大头和尚戏柳翠”的表演,除个别几个省份外,几乎在全国各地的社火、秧歌中都能看到。其流传范围之广,足以说明这个节目深受百姓的喜爱和欢迎。社火中所表演的“大头罗汉戏柳翠”相比于元杂剧和明代话本小说,删去了前因后果,简化了故事情节,增加了罗汉和柳翠戏耍、打闹的内容,渗透着浓厚的民间色彩和平民化的审美意趣。还有学者认为,“大头罗汉戏柳翠”的表演中含有生殖崇拜的意味(郑倩茹《论社火“大头和尚戏柳翠”的生殖崇拜色彩》)。可以明确的是,河湟社火中的“大头罗汉戏柳翠”,不仅蕴含着丰富的民俗文化元素和鲜明的佛教文化特征,而且有着十分丰富的文学衍变。这一具有文学、民俗学、宗教学多重价值的古老表演,应该得到很好的保护、传承和发扬,而不是让其最终走进博物馆和人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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